林方/我明白你会来(上)
0.
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
——沈从文
1、
方锐的退役来得非常平常，中规中矩顺理成章,和他在联盟里几乎可以称得上一波三折的职业生涯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第十五赛季，兴欣止步四强，赛后新闻发布会上,兴欣队长方锐宣布退役。
他没有像叶修那样让职业生涯在巅峰的光辉中落幕，但也算功成身退。一度转型，两度封神，两次国内联赛冠军，一次世界冠军，然后是很普通的状态下滑，于是转变风格，改变打法，培养新人，带着整个兴欣一点点改变、走上正轨。他退役前的最后一个赛季尽可能减少了自己的场次，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转型的适应磨合计划中去，毫不推诿地负担起作为队长和前辈应担的所有包袱。整个赛季他个人的存在感都很低，表现不温不火，战队也惜败四强，但到季终时已经能看到一个已经相当成熟的全新团队模式。
毫无遗憾，一段几乎称得上完美的职业生涯。就像他坐在发布会上笑着说的那样，足够难忘，无怨无悔。
他甚至连离开的时候都悄无声息。宣布退役后当天下午就处理好所有后续，请队里小朋友们吃了饭一同回到兴欣宿舍休整，临休息前陈果对他说想什么时候给他摆个送别宴，他没表态，只是拍拍老板娘的肩，转身回了房。
第二天大家起床的时候，就发现方锐已经离开了，连招呼都没当面打一个。只留下写给队员们一封长长的感谢信和一张告别的便条。
2.
方锐自己对退役也表现得极为平静，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像往常一样开始进入夏休期似的。他没主动跟任何人联系，但也并没有玩失踪，电话随打随通，线上消息也回得很快，予问予答，毫不避讳，语气如常，甚至还能拿出当年舌战群雄的嘴皮子跟曾经的老相识们互损几句，调笑说岁月是把杀猪刀，英明神勇如自己也到了加入退役老年人行列的时候。
没有别扭，没有迷茫，没有难以适应，没有怅惘若失，看起来心态相当好。
他心态确实也很好，退了役就拎个小包大江南北遍地旅行。发布会结束后的回程巴车里所有人都忍不住眼圈泛红，一两个泪窝子浅的甚至直接缩在座位里掉眼泪时，他气定神闲一如既往；旅行途中被几乎所有前现任职业选手轮番轰炸，他谈笑自若态度如常。这样的平静连方锐自己都觉得奇怪——因为这真不是强颜欢笑。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有不甘不舍不适应，但如今他只能把自己这个心比天大的状态解释为“可能刚退役，还没有什么实感”。
他从北到南，把自己一直没去或是去了也没来得及好好转转的地方走了个遍：帝都的宫城胡同，江南的小巷弄堂；秦淮游船评弹的吴侬软语，云南的灵秀山水和民调悠扬；天津街坊里的煎饼果子栗子玛，西安小店中的羊肉泡馍胡辣汤...朋友圈里名种图片和他本人宛如没见过世面一样大呼小叫的配字就没断过。每天吃吃唱喝，玩玩转转，陶冶情操，享受生活，颇感退役生活轻松愉悦，还真没给他什么黯然伤神的机会。
除了那次，在乌镇转了一天回到宾馆，看着临街来往的车灯透过窗帘，在房内寂静的黑夜里明明暗暗时，突然想起白天吃的那块和曾经在呼啸时林敬言买给自己的、味道很像的青团，抬手摸过身边的手机点开屏幕，翻出那个自己不能再熟悉的对话框。里面的消息还停在自己不知道哪场比赛前对方发来自“加油”和自己的道谢上。时隔数月，在异地他乡的夜晚中再次看到时，扑面而来的生疏和距离感，在这间黑漆漆足以藏住一切的小房间的床上，压出自己自退役以来第一缕清晰而隐痛的难过。
当时他脑子里其实是一片空白，只记得入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想着：退役后唯独林敬言没有找过我，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说过话了。
3.
“所以说你俩怎么回事?”
某个风和日丽的晌午，黄少天叼着勺子抄着手，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倚在饭店墙角的椅子背上，目光直直盯着面前正跟盘子里一只千疮百孔的虾饺殊死搏斗的方锐，眼睛里一丝鲜明的无语表露无遗：“血游深仇冰封千里了是怎么着？先不说别的，单就他作为你曾经的老队长和黄金好战友，你退役都不能他说一声的？打个电话聊聊天也行啊，避而不谈算怎么回事。”
“我没有避而不谈。”方锐终于肯把似乎要将那只可怜虾饺盯个对穿的目光抬起，迅速看了对面那位黄大爷一眼又落回去，用一种听着就心虚的话气小声挤出这么个否定短句打断了前剑圣的夺命连环问。
“还没有呢？？！有的跟你几乎八杆子打不着的小朋友给你打电话发信息你都例行问候过了，然后放着这么个职业生涯风风雨雨走下来交情最深的人不闻不问，还说不是回避方大大您骗谁呢？再说你们两个不是……算了这话我一外人来说也不合适，总之这次你这事办得有点不太厚道，别扭什么啊这是。”
“我真没有。”方锐还是低着头，不留痕迹地叹了口气。“我就觉得退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他也没联系我，说明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有点作为前职业选手的自觉，你把退役当什么了？！”黄少天忍不了。
“换种生活方式而已，我不是适应得挺好……你别打岔听我说完！我本来是想和他说的，但几次都觉得不该为了这点事打扰他。我们太熟了，也太久没联系了，这样想要说上几句话反而比不那么熟的人顾虑更多。”他想了想，自顾自说下去“……总想为谈话找一个必要而宏大的意义，不然总认为是平白牵扯了他的精力。我退役找他，他既给不了我安慰也帮不了我什么，何况我现在过得挺好也不需要。他自己得忙着生活，又有什么义务浪费时间陪我扯些有的没的。”
然后他也不再说了，伸手戳了一块白肉酱都没蘸就送进嘴里，顺下一口奶茶，想了想又把刚才盘子里被他玩得只剩皮的虾饺挑起来吃了。黄少天被他这一串动作刺激得眼皮一跳，宛如看智障般的复杂目光又深切了几分。
一片废静，明澈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吵吵嚷嚷的小饭馆里，空气中尽是形形色色的细语和饭醇香温暖的气息。半晌，黄少天终于是开了尊口，语气相较刚才明显平和了很多。
“首先，作为一个早你一年退役的过来人告诉你，离开自己全身心投入了整个青着和热情的世界绝对不是说适应就适应那么简单。你可能不需要外人帮助，但你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放下。要不是我看你朋友圈，知道你来了广州约你吃饭，咱们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见上一面。你满中国旅游，拒绝单方面主动与一切人联系，跟个公众号似的发一堆反映不了任何实际内容的图片，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你不是放下了，你是不敢去想。”
“其次， 不管林敬言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一声不吭退役还晾着他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我理解你的顾虑，但也只能说是你想得太多。你俩当年在呼啸朝夕相处惯了，一旦分开就容易下意识拙测对方的想法和状态——但那都只是你的思维，作不得数。其实你可以反过来想想，他为什么这么久不联系你？这个赛季你带战队转型操的心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场下采访都顶着老大个黑眼圈，好不害易熬出头退役了，还每天在狂轰滥炸式显示自己的精彩生活，你说你怕打扰他，但看看你自己，给他点来‘打扰’你的空闲了吗？你不想给他添麻烦，他同样也不想成为你生活的负担。”
“最后，听天哥一句劝，别想太多，然后去见见他吧。不去管那些理性分析，林前辈对你是真的挺好的。要我说，他就是嫌弃谁打扰他都不会嫌弃你，退役这么久都没联系他，他肯定很挂心你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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